拿破仑是怎样看待法国这个民族——“万邦中的诗人”①——的呢?他是怎样看待这具低音大提琴的呢?它的弦时常折断,或者说时常自行折断,因为它绷得太紧。这个音律和谐的匣子,每当轻风拂过,就铮铮作响。任何一只手挨近来,它都立即有所感应,颤动不已。它只是在等待着一道强劲的弓来把它那游离在广阔丰富的音域中的声响归拢在一起,奏出铿锵的旋律。布廉纳告诉我们说:“拿破仑热爱法兰西。”但是布廉纳是否领会到隐藏在这种爱后面的动机和意义呢?当泰纳在书中说拿破仑“象骑师爱他的马”那样爱法兰西时,他的话听起来岂不是说得比较中肯吗?但是他这样讲话,是不是象位教授——客观、生硬,颇为傲慢和存心不良呢?而且,难道很容易了解一匹马的感情吗?难道法兰西不比一匹马好一些或者至少与马不同吗?另一方面,拿破仑自己说过,“我知道我只有一种激情,一个情妇——法兰西;我和她睡在一起;她从来没有使我失望过……”,这话岂不更使我们接近于理解他对法兰西所怀有的爱恋的性质吗?一方面是他,另一方面是法兰西,通过交往,双方共同经历了一场陶醉。如果把两者分开,任何一方本来也不会有这样的陶醉,任何人在任何时期都没有给过法兰西这种陶醉,也只有法兰西才有能力以这样的陶醉来酬答他。我不敢断言是否宜于用“爱国心”这个字眼来描述他这种感情。老实说,我认为是颇不适宜的。然而由于他的这种感情是更为独特的,更为罕见的,而且当然不是冷漠恬淡的,我就不知道这种感情是不是还具有更为浩瀚的内容,在它引人注目地勃发时,是不是含有爱国心一词所不具备的诗意的、甚至积极的丰富内容?关于结婚与恋爱这二者各自的优点的讨论无止无休。它们是两种不同的东西:前者的优点在于确保人种不绝,后者的优点则在于保证其抒情范围的扩大;前者的优点在于使社会美德得以巩固,后者的优点则在于产生艺术。如果一个公民在人生的戏剧中没有扮演艺术家所扮演的角色,那不是他的过失。反之也是如此。
无论怎么说,拿破仑对这一点看得是一清二楚的,他也明白地道出。他的感情和法兰西的感情就象热恋中的情侣的感情一样。他们吵嘴,互相奚落。也用鞭子抽她,使她流血。他又打扮她,把她弄得漂漂亮亮,让她沉醉在硝烟气味和荣誉中。法兰西则自豪地迷恋住他,给他以心荡神移的欢快,把他敏感的能力运用到登峰造极的地步。她咬他,她哭泣,她满怀喜悦与痛苦而大声叫喊。终于,在最美妙、最狂热的拥抱之后,她搞得精疲力竭,把他从楼梯上推将下来。他只要敲一下门,她就会一边把门打开,一边拚命抽噎。在他们把他从她的怀抱中拖走之后,她那可怜的苍白面孔上的一双眼睛永远凝视着那回忆中的美妙往事。她有时在脑海中召唤出这些回忆,有时又强迫自己忘却它。忘却的办法或是发出激烈的言词,或是沉湎在音乐和绘画之中,或是使自己处于沉默的万念俱灰的失常状态。于是,有一天当她悲伤孤独的时候,来了个男人,他在胡子上贴着硬纸,用颜色纸装饰他那卷曲的头发,以便使她误认为是拿破仑本人。由于这人竭力用虚言假语百般奉承她,她竟然倒入他那软绵绵的怀抱中……②。
我知道他的部下也有不服从纪律的,他所颁布的那些骇人的手令有时也曾引起一片嘈杂的反抗声。例如被大军后面的别动队所抓到的散兵游勇,在不祥的卡斯蒂耶平原上苦于喝不到水之后,接着还要遭受更深的痛苦:这些人得再度爬山越岭,靠两条腿跋涉整个欧洲,最后落得个筋骨折断,伤口爬满蛆虫,饥肠辘辘,心凉如冰,意气消沉,倒毙在积雪里。我知道,在意大利战役、在雾月、在第一执政时期以及在奥斯特里茨为他赢得了狂热的爱戴之后,从1809年起,或者至迟从1812年起,甚至士兵,甚至征募来的壮丁,背后都对他怨恨起来。但如果他本人在什么地方露面,军队和人民还是会以高昂的激情向他致敬的。每当胜利的前夕或者他亲临战场的时候,人们总是为他欢呼。对他发出的那种深厚的、出于爱戴的、经久不息的欢呼声浪,把他的名字从胡安湾传到巴黎。人们在开拔到杀戮的战场时,心中存在着一种奇特的狂热心情:他们挥动手臂,不是由于他们想去杀害,而是由于他们想要颂扬那个派他们去打仗的人。毫无疑问,这是一个神奇的现象,它使人们在此时此刻感到这一个人是一种广大无边、莫测高深、超自然的意志的不承担责任的工具,这种意志包围着他们,超越他们,使他们不受平庸命运的支配,而如果没有他的话,等待着他们的正是庸庸碌碌的一生。当伦布朗独自一人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下作画的时候,在无限空间自由游荡的各种颜色的分子都凝聚起来为他的技巧效劳,只要他提笔一挥,它们就会按照他的笔法自动集合……由此可见,这些人类的分子也同样地感到,随着战神的足迹接踵而至的,也许是普遍承平与统一的朦胧形象,它们在不太久的未来可能会充分显现出来。
我要再说一遍,他们对他的爱搀杂有徒然的反抗和狂热的奴性!可以肯定他是深深地察觉到了这一点的。
“我去世以后,人们会说些什么?”
“陛下,他们会说:‘世界上失去了最伟大的人。’”
“陛下,他们会说:‘各族人民失去了他们的父亲。’”
“陛下,他们会说:‘地球的轴心转移了。’”
“诸位,你们大错特错了。人们会说:‘喔!’”
人们会说:“喔!”——正如一个人在爬上一座高不可攀的山顶之后会这样地吁出一口长气,那时他全身发热,唇干舌焦,蛇咬过他,荆棘扯破了他的衣服,满身汗水和灰尘,为自负和疲劳弄得散了骨头,他倒在灰色的岩石上,静待清新、圣洁的夜晚来临。人们会说:“喔!”——正如一个人在越过一片爬满鳄鱼的险恶沼泽后会这样地吁出一口长气,那时他到了沼泽的另一边,看到了女神赫斯贝里特斯的金苹果。人们会说:“喔!”—一正如一个人从女妖骚西的可怕的怀抱中逃出来以后会这样地吁出一口长气,那时他意识到她的香气离自己的鼻孔越来越远,看到孩童和牲畜在溪边嬉戏。爱把它那血腥的匕首深深攮入这个人的肉里,开凿出精神的源泉。
人们会说“喔!”男人在爱恋的激情中,难道没有千百次地恨不得他的情妇死掉,好把他从焚烧他身心的那件外衣中解脱出来,重新获得自由吗?拿破仑或是同时或是先后,往往在同一个人身上激起热忱和仇恨,狂喜和痛苦。这就是全能的人注定的命运。无论谁对他都不可能是漠不关心的。他把一切人的精神和思想都激励起来,每一种潜在的力量都在他前进时被鼓舞起来了。各族人民都巴不得他死掉,然而他们又都希望他能赢得胜利。厄尔巴岛上的居民在他抵达那里的前几天,曾经焚烧过他的模拟像,然而他本人一到,他们就欢欣若狂。无论他走到哪里~米兰、阿姆斯特丹、维也纳、德累斯顿、柏林、华沙,甚至在一个敌对的国家,在被占领的城镇,他所过之外人们都夹道欢迎。当他战败而作为俘虏登上普利茅斯海中停泊处的“贝勒鲁封”号,从此只能独自得意时,海上舳舻千里,游艇筏子联成一片。当时倘若他在船桥上出现,所有在场的人都会在热情洋溢的静默中脱下帽来。“人类听命于此人,正象他们听命于各种自然现象一样。③
这是一个奇怪的事实:不但他的敌人,就是那些确实对他有私仇的人,也拜倒在他的魅力之前。这与廉价的声望毫不相干。“我是沿着黄道,越过赤道运行的太阳。我到每一个地带时,就唤起一切希望;人们祝福我,崇拜我。然而当我前进的时候,当人们不再理解我的时候,就产生了各种相反的感情。”他是人们期待已久的人物。人们尽管吃过他的苦头,仍然都甘心接受他。所有的人都接受他——从最凶悍与最善良的到最谦逊的与最骄横的。当大军从埃及渡海到法国的时候,他的一名侍从作过这样的论断:“倘若从船上跳下海去对他有什么用处的话,我们中间没有一个人不愿这样做。可是,为了效忠他的事业,甚至在他有所表示之前,我们个个都愿这样做。”当他途经土伦时,在巴黎就认识他的德克雷前来拜见。这是在他被委任为意大利军总司令的几天之后,当时他还没有得到任何胜利的荣誉。德克雷追述道:“我怀着急切和喜悦的心情匆匆忙忙地跑去看他……我正要趋前拥抱他,可是他的姿态、神情、声调都足以使我趑趄不前。尽管他的举止并没有什么令人引起反感之处,但这已经是够我领教的了。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曾设法弥补我们之问的隔阂。”当他接过指挥权之后,他的麾下有象马塞纳、塞留里埃、拉阿尔普那样一些卓越的老兵,他们参加过的战斗比他多,他们打过胜仗,统率过军队。这些人用轻蔑和嘲笑的神情来看待这个派来领导他们的陌生的上级——身材短小,看来并不健壮,长长的头发没有扑粉,脾气急躁,长着癣疥,一口科西嘉的土腔土调。奥日罗说:“这个小鬼将军使我吓了一跳。”旺多姆——一个典型的北方军人,性格执拗,满脸皱纹,举止粗犷,也说过同样的话。还有歌德,当有人问起他为什么会对拿破仑那样特别倾倒时,他干脆回答说:“那是他。因为那是他,我们才对他注目,——仅此而已。”这个说法够了吗?世上究竟有过几人,为了满足他们自己的希望而能够牺牲芸芸众生,芸芸众生为了他们也甘愿作出牺牲的呢?在这个问题上,难道还需援引惠特曼的“在一位强有力的人物出现以前,一切都在伫候,一切都在延宕……”这段话吗?
在情妇和她的情夫之间,在人类与上天注定将有所作为的人们(连上帝也不知道他们所作所为的真正动向和未来的反响)之间,思想上存在着一种不可思议的亲密关系——即便有些距离,也仍是深邃而不问断的。这种灵犀互通,如果不是被蕴藏在群众中的神秘引力推向前进,就不会激发出这样的爱、这样的畏惧和这样难以抑制的上进心理;群众受到这种互通的感情的引导,为它所感动,等待它来了以后才发挥他们自己的力量。他这种普遍的威望虽然最初几乎令人望而生畏,却使人们成群结队蜂拥地跟在他的后面。阳台上挂起旗子和围巾,在他那沽满血迹的马蹄下掷满了鲜花。倘若一个城镇宣布他晚上到来,傍晚时分他下榻的那条街上就会挤满前来瞻仰的人群。后来,尽管他时运不济和突遭变故,他的威望有时仍然达到疯狂的高度,以致他只靠这种总同他的人品联系在一起的威望,即使没有枪炮、而且差不多没有军队,几乎也还能击退整个欧洲的进攻。一个晚上,在他从流放地归来的时候,他仍旧只凭他那可以依靠的威望,差点儿被欢声雷动的士兵们扯个四分五裂。这种威望使他内心产生了一种不可思议的陶醉感。虽然,正如我们所知道的,他逃避这种陶醉,但只是为了更好地玩味它,这正如一个人当其情妇在屋里时,就关上门不让任何人闯入一样。既然他深知自己的内心有一种无可比拟的力量使他仿佛象躺在摇篮里一样受到催眠,犹如一条船在海上受到波涛的颠簸一样,而每逢戏剧性的时刻,这种力量必然会起作用,那么,人群的欢呼、吹号打鼓的声势、一顶顶的王冠和群众如痴如狂地争先瞻仰他的热烈情景,对他又有什么意义呢?他酷爱群众的这种本能。这是他自己的本能。“我是人民的一分子。群众的感情与我的感情互相呼应。……”而他只要知道这样一点就够了:他和人民共同感受的冲动使他同他们紧密地联在一起。
我知道,当有人问他,在他一生的经历中,哪桩事情给了他最大的幸福感,他回答说:“从戛纳向巴黎的进军。”然而那一次他是孤身一人,一文不名,而且也没有一兵一卒——他独自对抗了整个世界企图叫他下野的阴谋,独自对抗了为了阻挡他前进而组织起来的一个国家的所有物质力量。然而他却依靠与他心心相印的人们的神奇行动,未经流血就重新夺回了他的帝国。这是一种出乎意料的报仇雪恨办法,它足以洗刷掉这个伟大人物的种种罪孽,因为他为了实现全世界所期望于他的理想,他曾不得不屠杀许许多多生灵,不管他这样做受到世人的狂热赞许,还是不顾世人的反抗——虽然这种反抗只要他一使眼色就总是可以镇压下去的。这是一种包含着无与伦比的纯洁性的出乎意外的报仇雪恨办法。我们只有记取他上述的那句话,才能从其极端天真烂漫的语气中更透彻地理解他回答罗德勒时所说的另一句话的全部含意。当罗德勒向他转述他哥哥约瑟夫所说的关于他的一段友好话语时,他回答说:“他说他是唯一爱我的人,我决不接受他这番盛情。我要的是5亿人成为我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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